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遷安百姓故事:眼小、駝背、“六親不認(rèn)” 他是記憶中最盡職的看山人

原創(chuàng) · 編輯:李賀娟 2019-08-06 12:08:53

閱讀:19329
        人間四月,芳菲未盡。
        前幾天回老家,正趕上北山坡的梨花盛開,便和幼時玩大的姐妹一起去看梨花。
        梨樹還是我上小學(xué)時的那些梨樹,只是枝干粗了好多,樹冠大了好多,在地面上灑下一大片斑斑駁駁的綠蔭。透過枝葉的縫隙,我仿佛看見了童年時代那個坐在低矮的樹杈上淘氣的小女孩。山風(fēng)吹來,花瓣簌簌落下,一陣夾帶著香味的梨花雨飄飄灑灑。姐妹們好像一下子把年齡上的十位數(shù)字丟掉了,又像孩童一樣,奔跑著,撿拾著。其實(shí),撿拾的豈止是遺落的花瓣,還有歲月的痕跡,時光的腳印……
        遠(yuǎn)處,有一片低矮的桃林,粉紅的花朵正在料峭春風(fēng)中欣然綻放,像一片緋紅的輕云,浮在半山腰。
        再遠(yuǎn)處,一片淡黑色的栗子樹,像畏寒的老人,還矜持的不肯脫去冬裝,毫無生機(jī)。
        青山依舊,時光不復(fù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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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突然,一個老人的身影,在記憶深處浮現(xiàn)出來,并漸漸地清晰起來……
        高,瘦,駝,耳背。瘦得連臉上都沒有一點(diǎn)肉,兩腮凹陷;眼睛又小又圓,目光卻犀利怕人;嘴小,因?yàn)榈袅搜?,褶皺的嘴唇縮成一團(tuán),更顯??;年齡大概60多歲,卻步履輕盈。手里經(jīng)常拿著一根拐杖,但總是和兩只手一起橫在背后,因?yàn)樗墓照炔皇怯脕碇舻模怯脕?ldquo;打”人的,他是看山人,他叫李勤。
        我最怕他。最怕他那雙又小又圓目光又犀利的眼睛。在我看來,他長得實(shí)在有點(diǎn)像蜥蜴,丑陋,可怕。
        小的時候,我經(jīng)常和奶奶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乘涼,李勤看山來去的途中,總會經(jīng)過我家門口,也常常和奶奶聊兩句家常,因?yàn)槎?,和別人交談時離的很近,幾乎就是口耳相對。只見他右手呈弧形放在耳邊,奶奶還是得大聲嚷著說話,交流實(shí)在是費(fèi)勁。偶爾也會逗逗我,但我從來都不看他,頭一直低著,臉朝著大石頭,直至他背著雙手,橫著拐杖,在我偷看的余光中走遠(yuǎn)了,我才恢復(fù)正常。時間久了,只要李勤遠(yuǎn)遠(yuǎn)的走來,我就事先預(yù)警——用手捂住臉,卻在中間留了個縫兒,偷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,心急地盼著他趕快離開。他停留的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實(shí)在太長了,簡直就是煎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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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后來,“李勤來了”這句話,對我來說非常奏效,簡直比“狼來了”還要管用,都會瞬間把我從淘氣狀態(tài)調(diào)到靜止捂臉狀態(tài)。流傳廣了,我也沒少為此挨捉弄。有時正玩的興起,一句“李勤來了”也會讓我瞬間雙手捂臉,當(dāng)一陣笑聲讓我明白是一場虛驚后, 真是又氣又恨,恨那些捉弄我取樂的人。唉,沒辦法,誰讓我怕李勤呢!
        李勤看山很認(rèn)真。那時候山是大隊(duì)的,看山叫“看青”,小時候不知道為啥叫“看青”,現(xiàn)在琢磨起來,應(yīng)該是暮春時節(jié),果樹嫩芽初綠,“花褪殘紅青杏小”,果實(shí)在枝頭上高高掛起,就該防偷、防破壞了,所以叫“看青”。一直到深秋時節(jié),果實(shí)采摘干凈,紅葉滿樹,“看青”才告一段落。李勤每天早早從村西頭走過來(他家住在村西頭),經(jīng)過我家門口后,從一個胡同上北山去工作;天擦黑了,他才從山上下來,又經(jīng)過胡同,路過我家門口,向村西頭走去。從早到晚,從早春到晚秋,天天如是。他的出勤,一條街的村民可以見證。
        李勤看山很兇。一些毛頭小孩子,經(jīng)常上山淘氣,小女孩最喜歡折些梨花啦,桃花啦,插在瓶子里裝點(diǎn)家飾;男孩子呢,喜歡坐在樹杈上搖晃,或者是雙手抓著樹枝像長臂猿一樣蕩來蕩去,掉落滿地的梨花。老人們常說:一朵花一顆果?。∷灾灰屗l(fā)現(xiàn),他就舉起拐杖連喊再追:“兔崽子,往那跑!”追得毛孩子狼狽逃竄,畢竟做賊心虛,小老頭體力又好,毛孩子很難得逞。據(jù)說,就連打豬草的年輕婦女都被他翻過籃子,還用拐杖在籃子里杵來杵去,甚至把籃子里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,看看里邊是否藏著蘋果呀、梨呀等果木,弄得人家小媳婦很沒面子,因此也傷了很多人。
        難怪有人說,“為啥讓李勤看青,人家兒子是村支書,輕輕松松地掙工分!”
        “李勤兩個口袋經(jīng)常鼓鼓囊囊的,又往家偷蘋果了!”
        “李勤看山,看瘦了山,看肥了自己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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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李勤看山六親不認(rèn)。村民們都說,李勤看山可真夠緊的,不管大人小孩,老人婦女,他鐵面無私,一點(diǎn)情面不留,只要看見人影閃爍,遠(yuǎn)的就大吼,近的拔腿就追,不放過一個可疑的人。秋天到了,果木可是顆粒不少,為生產(chǎn)隊(duì)創(chuàng)收頗豐,李勤功不可沒。但當(dāng)時我不明白這些,對他的討厭還是一如既往,不舍初心。
        李勤看山風(fēng)雨無阻。到了夏季,雨是常客。一些毛小子卻動起了歪腦筋,就猜李勤可能會犯懶不上山了。但李勤的反偵探能力挺強(qiáng)的,下雨天看山更是準(zhǔn)時準(zhǔn)點(diǎn)。他經(jīng)常順著腳印兒把淘氣的孩子追到家里,滿臉嚴(yán)肅、一本正經(jīng)地給家長上教育課,那可是上綱上線,苦口婆心哪!
        黃昏到了,雨過天晴,太陽溫暖的西沉。只見李勤戴著草帽,披著雨布,從后山下來,經(jīng)過胡同口時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李勤的兩個口袋真的是鼓鼓的!
        只見他遠(yuǎn)遠(yuǎn)的走來,一改往日急匆匆的步伐,慢慢悠悠地走到一群正在游戲的小孩子跟前,說:“誰跳的第一?。课矣歇剟?!”“我第一!”“我第一!”于是他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沒長熟的小青棗兒,給了一個孩子,又掏出一個沒長開的小梨蛋兒,給了另一個孩子......又補(bǔ)上一句:“要好好念書,念書第一才有出息啊!”
        當(dāng)然,這都是我從眼角的余光里看見的。心想:“哼,用你個臭老頭管啊,反正我長大不看山!”接著,他又向另一群玩耍的小孩走去......這樣,到了村西頭他家門口,口袋定是空空如也!只剩“兩袋清風(fēng)”了!
有福氣的不止這些孩子。
        我家住在村子最北排,因?yàn)榫o挨著后山,所以為了安全,每家院墻都修的較高,而且不留后門,可謂三面是墻。每每雨天,住在村子最北排的挨著北山的幾戶人家就有福利了。人們經(jīng)常會從后院的菜地里驚喜的發(fā)現(xiàn)一些棗子、栗子、山梨什么的,大家都知道,那是李勤把風(fēng)吹雨打落下的果木,扔這家?guī)讉€,扔那家?guī)讉€,哪家孩子多就多扔幾個,這幾家的孩子可算是過節(jié)了。
        時光忠誠不歇,歲月從容在走。
        北山在李勤的看護(hù)下綠了又黃,黃了又綠。我們這些孩子像一樹的梨花,在時光溫柔的大手中,稚嫩的花瓣開始漸漸離開花朵,露出豆大的果實(shí),卻依然苦淡青澀。
        就在一個早春的的清晨,突然聽人說看山人李勤死了!
        他死了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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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小的時候,一聽說誰死了,就害怕,不敢從他家門口過,更不敢看那些出靈時連說帶哭的人,總會泛起一陣心酸,甚至?xí)鳒I,讓別人看見,很尷尬。
        我不記得他得了啥病,也不記得他當(dāng)年多大歲數(shù),我只記得,聽到這個消息時,我沒害怕,內(nèi)心卻難以言表的輕松!他死了!我再也不怕他那雙又小又圓的眼睛了!我再也不怕他那犀利如劍的目光了!我再也不用捂臉自衛(wèi)了!我再也不用怕“李勤來了”這句話了!我的世界從此陽光萬丈!
        然而,雨天到來,再也不會有意外的驚喜了!后園的菜地里,再也不會有果木藏在其間了!街心玩耍的孩子們,再也不會有人給他們從口袋里變出獎品來了!后山上的果林,再也不會有李勤那樣忠實(shí)的守候者了!不知道那些果樹的花朵還會在早春時節(jié),在斜風(fēng)細(xì)雨中,安然無恙的芬芳嗎?那些果木能逃得過竊賊的手平安長大嗎?
        “你們還記得那個看青的老頭李勤嗎?”我的問話和賞梨花的氣氛很違和。紅妹說:“記得記得,那就是他的墳!”順著她指的方向,在一片栗子樹的掩映下,我依稀看見一個孤單單的墳頭,高高的聳著,似乎在環(huán)視著這片他曾經(jīng)守護(hù)過多年的果山!
        老人高,那是他想把看山的范圍看的更廣!
        老人瘦,那是他如弱竹般清廉自律!
        老人駝,那是他低下頭對腳下的土地愛得深沉!
        老人耳背,那是他想屏蔽一切謾罵和誤解!
        老人眼小,那是他眼里只裝得下這片果林!
        我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起來,呆呆地注視著那個方向良久,默默地為一個幼小又有些偏見的靈魂深深地懺悔,也在向一個平凡、高尚的靈魂久違的致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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